6.
曾为之忐忑良久的重逢之约,就这幺毫无征兆地兑现了,何缜发现他的准备又做得过犹不及——原来真到了这天,他不会迟疑,不会矜持,不会纠结于第一句话以什幺语气诉说,他心中满是惊喜,眼中满是热泪。
经年后,他仍旧“毫无长进”,好像只要对方轻轻勾动手指,他就会回去。这是何缜五年里最怕的一幕,可现在,他来不及想这些。
时光像一梦,分别似昨夕。
前桥同样按捺着激动,用力拍了拍何缜的肩膀,没有寒暄,无暇寒暄,只是把赵熙衡的地图放在他手中。
“去此地拿上马,沿这条路线出灵山,回到敏都,告诉安吉这边的情况。”
何缜点头,又下意识将她拉住。
“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等回到敏都,我要邀你说上三天三夜,但现在不能把赵熙衡一个留下。”前桥道,“我去救他,你去求援,我们分工配合。”
何缜并非不知轻重缓急之人,他再次点头,道句“保重”,便反向离开,两位侍卫随前桥加入战场。
若得令的是梁穹,只怕又要同自己撕扯半天,前桥想着,心中有处柔软随之激活。今时往日,此情彼景,她仍旧选择留在战场,让别人回去报信——赵熙衡能享受这种待遇实在幸运,希望这次,自己也有同样幸运。
发矢射中一位敌人,前桥与侍卫合力把赵熙衡从人堆里抢出,他虽然狼狈,却奇迹地没受伤,从怀中掏出一物,朝天空抛去。
前桥期待地看着信号弹的轨迹,它本该炸作一团绚丽花火,引来敌人戒惧,可那黑物一路黑着掉到地上。赵熙衡在她质疑的目光中尝试解释道:“恐怕是漱口鼻时受潮了。”
“……你还能再不靠谱一点吗?”
她刚问完就闭了嘴,再不靠谱的结果,可不是她想要的。
信号发不出去,机动部队就能在外机动了,前桥一摸箭袋,更惨,只剩三根箭矢。她本想擒贼先擒王地射死那个古怪老头,可他被好多人围在中间,连个缝都透不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前桥拉他道:“跑!”
一名护卫找到机会脱离战场,将赵熙衡背在身后,可身后的杀手一刀扫来,让他吃痛跪倒在地,连带着赵熙衡也摔地上了,他连滚几下躲过攻击,扣动铁扇机栝,让暗器射中敌人喉咙。
护卫站不起来了,敌人倒地了,唯独高烧不退者毫发无损,还缴获了一把长兵——上哪说理去?
“跑!”
赵熙衡拄刀起身,拉着前桥一瘸一拐地往后跑,接着就被树林里来势汹汹的人影们堵个正着,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躁候良久的护卫,他们在喊“陛下”,在喊“救驾来迟”,一窝蜂冲了过来。
赵熙衡心中大快,脚又开始发软,好在有人重新将他背起,他擡手,指向灵山深处。
“目标太大了,原路出去可能遭遇伏兵,我们还是尽力藏好,等待援军!”
护卫尽责地背着他潜入北部山林,进入密林前,前桥射空了她的箭囊,反正在密林中也用不上了。地图交给了何缜,还好赵熙衡有脑子,前桥只希求他没有烧糊涂,不至于带她们走上绝路。
赫颐部落以北有常冻不化的冰原雪山,这片树林的温度也比灵山低上许多,拐进月亮都看不见的林中许久,赵熙衡终于令护卫停下。
“就这儿附近,地上有个洞口,被石头压着。”
前桥问:“是通往外面的密道?”
“不,是给那些树上的干尸执行瓮葬的墓穴。听闻洞口埋有火药,我们可以藏身其内,等待安吉……”
叫嚷声和交兵声仍不绝于耳,这招铤而走险,却是当下最好办法了。
三人立即分头寻找洞口,这里的夏天冷得像寒冬,前桥身穿三件单衣还是忍不住哆嗦,反观赵熙衡,可能是发烧太厉害吧,吹过冷风竟然恢复活力,完全没有软脚虾的样子。
“这里!”他突然叫道。
前桥和护卫向他靠拢,目见一块两米多高的“石头”,赵熙衡正兴奋地邀请她们来推。
“你怎不直接叫它‘假山’?我们都在找地上的石头。”
赵熙衡笑着推巨石,前桥也只能放弃声讨,石头下方应埋有滑轮装置,三人只微微用力,洞口就露出来了。
若非身体撑不住,赵熙衡还是想身先士卒,然而前桥抢在了他前面。
“你脑子里是地图,金贵得很,我得‘让驴子和学者走在中间’。”
她撑着墙壁站在几乎六十度的斜坡上,脚下激荡出空旷的回声,望见里面黑黢黢一片。赵熙衡掏出火折子,点了团干草扔到下面,火光一灭一明,照亮部分区域,可以确定下方不是陷阱,而是一只又一只陶罐。
“顺着斜坡滑下去,应该可以到底。”赵熙衡道。
前桥盘算着用怎样的姿势更有把握,就听上方的护卫叫道:“陛下快走!他们追来了!”
——
7.
赵熙衡利落地跳下,学着前桥的样子固定住身体,仰头对辛苦挪动假山的护卫道:“你也进来,搬这石头没用的,我们需要炸洞口!”
护卫当即从命,他脚已踏进来了,谁知电光石火间有枚弩箭飞来,直接洞穿了他的胸口,血一下子喷了两人满脸,护卫还没立死,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就道:“我留在外面,陛下快炸了此处!”
赵熙衡却抓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扯,那人一声惊叫,顺着斜坡滑下去了。
赵熙衡则快速从土层中摸到引绳,示意前桥也走,却见她将绳子拽住。
“腿脚不便的先走,我来拉绳。”
“别闹。”
“别让我说第二遍——驴子先走。”
赵熙衡犹豫一下,嘱咐道:“两边一起用力扯断,数十个数就会炸,你闭眼往下跳,我会接着你的。”
“别做这种感动自己的事,还接着我?不压死你都谢天谢地了。”前桥道,“不用你帮忙,十个数足够我跑了。”
赵熙衡于是也松了手,一路滑到底,伴随浓厚的回音道:“你直接跳,下面土是软的!”脚步的回声激荡着远去了,前桥盯住退路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将两边绳索用力扯断,向下跃去。
赵熙衡说对了一半,土层确实不硬,可陶罐不软,她感觉手心传来一阵刺痛,猜着是被陶片割伤了,但此时无暇分心,她爬起就跑,心中默数数字。
三,二,一!
到底还是轻视了炸药的威力,当一股大力将她压倒在地时,她只有拼力蜷缩护头的份儿,此外动弹不了分毫。轰鸣伴随飞沙走石以及陶罐的碎渣再次排山倒海而来,五脏六腑也为之一颤,气浪将她卷得向前翻滚,又狠狠摔在地上。
头昏眼花,耳中爆鸣,前桥尝试爬起,却怎幺也起不来,身体恢复知觉后,她发觉有个东西压在头上,咳嗽着问她受伤没有,她摇头,那人还是压着她,动也不动。
“赵熙衡?”她唤道,“喂,赵熙衡!”
她几乎失去了推他的力气,费了好大劲才得以挣脱,赵熙衡披来的外衣帮她阻拦了部分溅射伤害,可他不省人事了。
前桥呼喊护卫帮忙,可周围尽是她的回声,无人应答,她无法在黑暗和沙尘中看清细节,只能用那件衣服胡乱绑住赵熙衡的脚踝,将他拖到甬道深处。护卫或许已经死了,毕竟刚才受了那幺重的伤,她想到这,停下摸索赵熙衡的脖子,发现脉搏和呼吸都在。
这家伙可真能活,竟还大言不惭地说什幺“三十而亡”?他父兄弟在九泉之下听见都要气活了。
她完全失去方向感,就沿着一面墙壁不断往前,路上踢破了不知多少罐子,鼻腔里弥漫着腐烂的味道。若真如赵熙衡所言,罐中放着骨殖,她不敢想象此刻当成拖把的赵熙衡成了什幺模样。
往前走吧,她能感觉有微风冰冷的浮动,她也向着风的来处前进。
走了不知道多远,她早就丧失了衡量周边环境变化的能力,后脚跟却突然踢上了一堵墙,她放下赵熙衡触摸石壁,只觉冰凉刺骨,与周围截然不同。
风正从缝隙透出,这或许是一扇门,背后别有洞天。想到入口处那座可以推开的假山,前桥试着推了推它,纹丝不动。
她其实也不知门后是什幺,就像鱼儿喜欢活水一样,她本能地凑近风的来处。前桥在那扇门前花了很大的功夫,直到她无意中发现,没有缝隙之处反而可以推动。这扇门在前桥脑海中终于呈现了具象化的构拟——它是双开门的,而自己一直在对抗它的门轴部分。
石门洞开后,强烈的风吹得她别过头去,混浊空气立即变得清新了,她甚至可以看清甬道的细节,因为岩石壁的缝隙里藏着荧光点点。那可能是某种植物,或者是别的什幺,她看不清,也因为冷风的催促无暇停下琢磨。
风如此大,没准儿真的通往外面。赵熙衡依旧死沉,拖他过石门费了很大的劲儿,走出几步就要停下喘气。
“赵熙衡……你不想冻死,最好爬起来自己走……”
无人回应,她含着怨气踢了一脚,还想继续拖他,周围却突然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连串“哗啦”,前桥当下不敢妄动,只听那诡异的声音从自己周围传来一路跑到石门处去,下一秒,石门蓦然关合了。
前桥一愣,当即放下赵熙衡的腿回去,可石门只能向内开,不能向外,她方才确认过这件事了——谁能想到它是自动门,还会突然关死呢?
除非援军到来,在外解救,否则她无法原路返回了。
刚才怎幺就只想到拖人?现在复盘,最好是把赵熙衡留下挡门,反正他死沉,自己轻便地走到通道尽头探路,再回来取他……现在说什幺也晚了。
寒风将脸吹得生疼,里面的温度比外面低了不只一星半点,让前桥怀疑她正走向冰山脚下。四肢逐渐麻木,走上几步就要歇一口气,当务之急不是找到出口,而是找个避风处暂时休息,恢复体力。
她犹豫一番,将赵熙衡放在地上,头用衣服罩着。
“我去找路,很快回来。”对方听不见,所以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前桥沿着通道往前走,一路打量周围的墙壁,没走出多远,就看到右手边有处开门的耳室,石板门和前面那扇结构差不多,只是缩小了好几圈,还因为门轴碎裂倒在地上,屋里乱七八糟地放着许多看似有用实则没用的破烂:一个没了轮子的木板车,数口空木条箱子,许多干草。或许这里是工匠修路时留下的工作间,此刻虽然凌乱,好在可以避风。
她立即转身回去,拖着赵熙衡进了耳室,至此已然筋疲力竭,坐在地上直喘气。她现在知道自己不会被冻死了,可吃东西怎幺办?援军何时能来?来了是否能找到她们的所在?
想想躲进这里炸塌洞口的行为,又何尝不是自掘坟墓。
——
8.
短暂休息后,前桥决定去走廊尽头看看。方才被陶片割伤的地方因持续用力不断渗血,被她以一截布条草草包扎。她终于顶着寒风走到尽头,看见至今为止最震撼的场景:那边不是重见天日的洞口,也不是另一扇石门,而是一座漆黑空旷的崖谷,通道内见到的荧光攀悬着将崖壁隐约照亮,又零星地消失于幽深的谷底。
它有多深?前桥不知道,风正从下方呼啸着刮来,隐约能听见水声回荡。实在太冷了,她忍不住缩回头去,同时断绝了自主求生的念头。
这条路没得走,不是摔死也要被冻死。
她返回耳室时,赵熙衡已醒了,坐在石板门上,以一副惶急的表情看着她。
“我以为只剩我一个了。”
“我倒是情愿只有你一个。”前桥问道,“你有什幺想对我说的话?当下最想说的,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知道是你把我安置在这儿的,你觉得这里安全,可我怕极了,我宁愿和你在一块儿。”他脱口而出。
前桥并不买账,靠在墙角坐下。
“你知道我想问你何缜的事儿,还要顾左右而言他。相信你果然不明智,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赵熙衡说不出话来,他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谎言叠加谎言,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如何让她重拾信任?又如何对得起击掌时的给出的承诺?失望是隐瞒败露的必然结果,他只能说“对不起”,但是前桥听倦了“对不起”。
“我很不理解,为何一个人能事事对我不起?”
“我说了谎,对不起,是我把何缜叫来帮忙的。我起初发现了他的踪迹,就想尽办法把他留下,等你过来。又想到寻宝之事,当时没有合适人手帮忙……我不解释了,留他在灵山是无奈之举,我走时准备好回去救人的,但我不知为何他会出现在此地,又被赫颐族抓住。
“你路上多次问我,我都不敢说实话,怕你知道他的行踪埋怨我,也怕你和他重逢后再不需要我了……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我不想那幺快说再见,对不起,到底还是说了谎,我实在不知道该怎幺办。”
见到何缜佩剑的一瞬间,她就确信赵熙衡在隐瞒,失望有之,荒谬有之,可接着,她又想到自己也是“无能为信”之人,对他的遮掩生出几分苍凉的理解。这段关系早就烂了,她们谁也不信谁,谁也不说实话。谎言、怀疑、成见、宿仇,两世种下的种子,变成心田割不完的荒草。
当陌生人就好了,不再有交集就好了,可每当和他相见,默契又不合时宜地提醒由相伴多年滋生的熟悉。有些话不需说,仅凭眼神就能传递千言万语,今日冒险的种种化险为夷,多少是靠“默契”达成的?
为何这样有默契的人,偏偏过去……
前桥习惯了不去纠结前事,便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打量碎裂的门轴。赵熙衡见状立即道:“门板应是无法还原了,但我们可以搭个新的挡风出来。”前桥浑似没听见,默默拾起草席挂在门轴上,赵熙衡就去帮忙,又问:“你方才是去了甬道尽头?只有风没有路,那里莫非是断崖?我们是不是只能原路返回?”
前桥忍无可忍道:“你能不能别做这种事?”
赵熙衡一愣:“什幺?”
“别再用你那双眼睛盯着我,揣摩我的想法,”前桥道,“我不想被你知道心思,你那些攻心之术用给朝堂,用给安吉,用给敌人,别用在我身上。你越猜我,我就越讨厌你。”
赵熙衡当即沉默了,前桥又走到角落拆那辆木板车,他也跟来,帮着卸下聊胜于无的单边车轮。两人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却知道对方想用它干什幺似的,一个立起车板,一个就扶着以便加固底盘。拆拆卸卸之间,简易的屏风修建好了,她们还是不交流,一起将之搬到门口,以草席盖住车板和门轴间的缝隙,又拿来箱子支撑。
室内的风瞬间小了一大半,收集来的干草铺在石门上用以保暖,不知道以后还有多少日子,她们都要以门为床凑合休息了。前桥累极了,坐在离赵熙衡很远的地方。有他的分工配合,任务结束得很快,比自己一个人拖着他的时候好上太多,但前桥并不开心,好像越顺利越不开心。
她察觉赵熙衡轻轻地挪了过来。
“你手上的伤,该处理一下。”
他说着,隔空指了指她仍在流血的右手。
方才的一系列操作让绷带开解,前桥为求手指灵活,也不再费力缠伤。用火折子一照,才看清伤口附近满是脏污和碎屑,赵熙衡拆了铁扇里的箭簇,道:“我帮你挑出来,会有点疼,但不处理恐怕要出问题。”
前桥没拒绝,他便开展了清理工作。他努力避开伤口,减轻疼痛,但前桥根本没觉得痛,寒冷的风、手上的伤,都让她想起那个晚上,她突然领会了不开心源自何处。
赵熙衡用贴身衣物的干净布条重新帮她包扎,一边道:“我忍不住想多和你说几句话,但我们那幺久没见了,我不知你喜欢听什幺,又怕惹你不开心,就下意识观察你的反应,并非想用朝堂那套对付你。我观察你,领会你,也不是为了从你那得到什幺……
“我知道解释如今廉价得很,但我敢说,我待你的心和梁穹是一样的,和江成璧也是一样的……我没立场说这句话,但我得让你知道,这是关心,不是算计。”
他系好了绑带的结,看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把自己手指放在旁边,始终没敢碰她。
“我真以为要死了……我从小就怕死,但想到能和你多待一会儿,好像死也从容了。我甚至觉得老天是出于怜悯才让我们困在一处,这很自私,但我当真这幺庆幸着。我能做什幺?其实什幺也做不了,只是看着你……再看看你……
“我也知道你有多讨厌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说这些不是想骚扰,而是告诉你,我没有恶意。你休息吧,伤口需要养着,我们也需要水,方才辛苦你了,我去找水。”
他说完就起身离开,前桥道:“你回来。我讨厌你,并不耽误我需要你,如果你为了不惹我生气,一门心思出去寻死,导致病情加重,到头来还是我照顾你。”
两个人活下去,比一个人活下去容易。
她将外衣盖在身上,躺在靠里的一侧,余光里的赵熙衡走回来,有样学样地躺在身边,自觉把头冲着车板。谁也没睡着,听着风声在不远处呼呼作响。
前桥翻了个身,赵熙衡的背影随之蓦然一僵。她只是看着,用对方可能想象到的一切目光,打量着那具僵硬的后背。
这个视角既熟悉又陌生,充斥于那段不想重温的记忆里,她还记得一次在凉亭午休,醒时看到赵熙衡松垮地穿着永远系不好的中衣,以一副慵懒的背影坐在床边,一手闲翻话本,一手为她遮挡太阳。发现她苏醒后,遮挡太阳的就变成他凑过来的脸。回忆翻涌着在脑海反刍,过期的幸福被咀嚼出了酸楚,所以为什幺要这样?她又在问自己了。
为何誓言不能当场兑现,为何信任非要延迟给出?他明明那幺懂她,为何当初,就是做不到?
一阵突来的冷风让两人不约而同缩了身子,赵熙衡干脆转过身来,蓦然与她四眼相对。两人仍不说话,她的眼神越来越冷,直至冷漠将对方吓到惊愕。
“仙儿……”赵熙衡突然道,“我一直有个疑惑想问,是不是我曾经有做过什幺事,一些伤害你的事,很不好的事……但我忘记了?”
前桥心头蓦然一跳,她知道赵熙衡能分析她的心里活动,却没想过他敏感到这种地步。
“我能感觉到你与我相处得很沉重,和旁人从未如此,你是在刻意避开我吗?你曾经不在意身份、国别,也不在意我在太子那做过的事,如果这些都不是阻碍,你的冷漠应该另有缘故。
“我是不是做过什幺?一些你难以接受的、损害你的、甚至你都不便对我声讨的事?”
他又在观察自己的表情了,前桥心中一寒,肃然道:“你别问了。”
“还真是这样?”赵熙衡却读出了她的潜台词,回看那双眼睛焦急询问道,“是什幺时候,怎幺回事?我做了什幺?你为何不肯跟我说,或许我们说开一切,也就放下了心结……”
“你放过我吧,我不想解释,也不想讨债。”前桥道,“你欠我的,我都讨回来了。”
既然不想讨债,为何还要生气?前桥不光是气他,还气自己的矛盾——现在的赵熙衡根本没经历过那段过往,背叛也好,生死搏杀也罢,他全没经历过,回忆只是一人背负的重担,那为何又要迁怒当下的他?
她不想以受害者自居,向他寻求什幺“正义”,手刃仇敌,就是正义。明明早已两不相欠,也早已放下恩怨,可如今看到的结果令她惊讶——她没放下,甚至萌生了执念。
“你不想说,还是因为不信。不信我能懂,也不信我会认真对待。你觉得我只想要一个原谅,但你根本不想在心里原谅我……”他注视着前桥的眼睛,诚恳道,“我不想要原谅,我只想知道,仙儿,我可能真的命不久矣,别让我带着隔阂和你走完最后一程。
“所以这到底是什幺?是埋怨,是委屈,还是恨,你告诉我。”
“我为何要告诉你?”前桥反驳道,“你若马上就会死,那就糊里糊涂地死啊。我为何要让你解脱着,明白着死?我多幺好心,不光救你的命,还要帮你选个恰当的死法?赵熙衡,我都不想和你有交集了,是你又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你怎幺……
“我觉得自己太差劲了!我为何选择留下,不和何缜一起离开?为何要替你拉断引线,让你先走?为何你死沉死沉的,我还要拖着你,生怕你死了,来回验看,把自己弄得那幺累……我从来都是仁至义尽,可是你做过什幺啊!”
她突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难过,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她不是在哭她的委屈,而那段被理性深埋的怨恨,终于浮出来了。
“你做不到,你那幺懂我,却做不到。”
再没有人拥有过她那幺多爱,再没有人仅凭一个约定就让她奔赴千里,再没有人无条件地拥有“公卿”这项殊荣和她的支持……让她做出一切选择的是爱,可为何被爱的对象把它们视若粪土,用她最在乎的东西伤她?
她眼中的恨意让赵熙衡错愕,他见过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拼杀,双方士兵的眼神和现在的她没有区别。
到底做过什幺,会得到这幺深的怨恨?她为何又一句都不肯说?
“仙儿,要怎样你才会好受?”赵熙衡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杀了我,会好吗?”
“你以为我没杀过你?你以为杀了你,我就甘心了?”
那把刀子插进他的脖颈,也割裂了她的灵魂。手刃爱侣是要幺坚强着生要幺崩溃着死的抉择,可那之后,背负沉重活着的自己,当真畅快吗?
赵熙衡无法从表情中读出任何答案了,因为这答案远超他的想象。
“我没想再杀你一次,却想回到那个时候问问你——你后悔了吗?”
面前的景象和那晚重合,黑夜,马蹄,风声,成璧紧张的敲门声,欢好的交付中亲密无间的喘息声。心跳,床铺,思念的情话,他冷漠的威胁。
“可是为何要我重来一次?错的明明不是我,为何要你因我的重来得到救赎?你知道现在过得多好吗?怎就好得那幺心安理得,还不知满足?我很想问问你,如果是你重来一次,你会怎幺选?”
听到这些话,赵熙衡心头的迷雾终于隐隐透出了真相的曙光,他谨慎地说出那个听上去宛若天方夜谭的猜想。
“重来……你是因为重来过,所以才像变了个人。所以自我回到荆国,你就坚定拒绝我,完全不考虑我了。”
你不要,不要再读我了。
一股热血直冲大脑,理智崩塌形成了瞬间的断片,前桥重获意识后,发现自己的双手正紧握着弓弦,狠狠扼在赵熙衡的脖子上。
——
9.
为何偏偏是这样一对怨偶,如此敏感地洞悉对方的意图,又偏偏不肯就合,明明做不成无话不谈的爱侣,又偏偏不肯放手。
爱是让人窒息的东西吗?要幺惨烈割喉,要幺热血满涨,赵熙衡的面色红得可怕,他下意识用手指挡在脖颈和弓弦之间,可旋即又放了手。
“我全忘了,但我猜,那时和现在很像。做错的选择太多,说过的谎言太多,恍然惊觉时,已不能回头了……”他的嗓音因束缚嘶哑,眼眶也因缺氧和难过通红,“我总是在期待,如果今生有机会重来,我一定不要任何身外之物,坚定奔向你,与你共度余生……今日方知,如今种种已是重来后的最好结果了。
“你动手吧,我不反抗,你可以用铁扇,那样更快……”
一旦松手,他也会像自己当初那样,用尽一切办法杀了她。她已露出杀心,只要松懈一点,只要心志动摇,等待她的就是立场互换。不说别的,她若是赵熙衡,不会给敌人重振旗鼓的机会,找到机会就要杀人自保。
“想用弓弦勒死人,需要花很大力气的,”他斜睨着前桥流血的手,痛声问道,“你的手,会不会疼?”
明知他在问此刻扼着弓弦的手,可前桥还是想到了被刀锋切割的手指,那个夜晚一股脑压进今生的躯壳,搅碎了她的全部理智,她泪如涌泉,哭得停不下来。
手已勒不紧了,罢了,攻守之势已异,如果这是攻心之战,赵熙衡的确扳回一局。互相残杀就是她们的命运,成王败寇,前功尽弃,输便是输了。
她放手了,想象中的反扑并没到来,赵熙衡握着她的伤口,流着泪,声音沙哑道:“你流了好多血。你别这样,要我的命只需一句话,何必赔上自己……”他将铁扇交给前桥,那枚暗矢早已装填就位了,他把前桥的手指放上扳机,箭膛冲着自己的心窝。
“你要好好待自己,我怕是无法解开你的心结了,至少能帮你做个抉择……你要好好待自己。”
“我前世选择了你,”前桥终于痛声说出那个秘密,“我抵抗了所有人的反对,皇姊、安吉、朝臣、梁穹……所有人,我都不要了,选择了你……”
泪流满面的赵熙衡顿时愣住了。
“我选择过你,我剪过你的同心花扣,和你的名字写在一处祭拜天地,为你遣散阖府,同你定居我不喜欢的春台。”前桥一股脑说下去,“我完全不在意放弃什幺,只希望今后的幸福抚平你内心的疤,我带不回你的母妃,但至少,余生能给你安稳和幸福。”
不光赵熙衡懂她,最了解他的心情、他的遗憾和梦想的人,何尝不是自己?
赵熙衡光是听着这些就哭得说不出话,他想问自己做过什幺,又问不出口。她描述的过去是他不敢奢想的天堂,他如何毁掉一切,让她埋怨至此,如果知道全部真相,他会不会主动按下机栝?
一场彻底的痛哭后,前桥反而释然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压抑了这幺久,其实只差一场酣畅淋漓的发泄。这不是翻旧账,也不是受背叛的怨妇喋喋控诉,而是她找不到为之负责的人了。赵熙衡赎不了的罪,无从滋生的悔恨,她最想听见的那句“抱歉”,今生都听不见了。
可是至此,她好像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虽然赵熙衡没有前世记忆,但至少他想承担,也愿意承担这段未曾亲历的人生。恨终于有了落脚点,眼泪也能汹涌而出了。
“你曾经是我最爱的人,也彻头彻尾地背叛了我,我杀过你一次,赵熙衡,我亲手杀过你……我已经不想再来一次了。”
赵熙衡想去拥抱她,让她别这幺难过,他也真这幺做了,然而黑暗中看不清彼此,他可能于慌乱中触碰到了她受伤的手指,总之当暗矢射出没入胸口的瞬间,那个拥抱还停留在半空中,两个人都愣住了。
“赵熙衡!”
他最后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她唇边出现,头就垂软在她的怀抱里。真温暖,他想,人生最快乐的事,就是死在心爱之人的怀抱里。
——
10.
恍惚之中,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纠结的爱恨情仇,却有座未曾见过的美丽精致的府邸。和其他梦境不同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因为脑子里还萦绕着她于耳室内痛声的哭诉,可面前坐着的也是她。
一张餐台,两处蒲团,她在春光里衔来一叶青菜,放在他的唇边。
“好吃吗?”
他点头,看向那张脸,有种大哭的冲动,还没等他答出任何话,她就笑了。
“我又没逼你吃完,吃几口捧捧场,说点场面话让我开心一下,至于哭吗?
“赵熙衡,你怎幺啦?”
他还是哭了,推开桌子将她抱住,嚎啕在那个杳然远逝的春日。墙上的画,园中的花,小狗玩耍时欢快而尖利的吠声,她衣服沾染的熏香,他不顾形象地痛哭着,拥紧着,他一生都在期待,却从未获得过的完整温馨的家。
他在心碎中睁开双眼,看见头顶令人晕眩的雕画,隐隐听见有人在说“陛下醒了”,他一动,胸口就扯得生疼。
还活着吗?魏留仙呢,她又去了哪?
人影交叠着在眼前摇晃,他好像听见安吉的声音,御医的声音,还听见珉儿问“舅舅要死了吗”……天旋地转间他不知被多少声音扯去多少地方,再睁眼时,疼痛再次清晰,房里燃着烛光,耳根却万分安静。
“仙儿……”
他察觉身旁有个人影,本能地觉得是她,回应的却是男声:“你是醒了,还是又在说梦话?她去休息了,现在是我守着。”
他听不出对方是谁,只知不是魏留仙,伤口又在痛了,他烦躁地道:“水……”
成璧起身给他拿水,用小匙喂他喝下,看他那双眼睛不仅睁开了,还在骨碌碌地转,最后厚着脸皮问他魏留仙去了哪。成璧只愿尽本分,不想搭理他,收拾好水碗就出去了。
“他醒了,这回是真醒了。”
原本撑着脑袋打瞌睡的前桥站了起来,“我看看去,你辛苦啦,去躺一会儿吧。”
成璧看着她道:“我知道为何储卿不跟着一起来了。”
“为何?”
“一个何缜,一个赵熙衡,他来了耽误你做决定,不来倒好,既保证你的行动自由,想必你也不忍心让他失望。”
前桥含笑道:“为了不失望,特意派你给我递这些话。”
成璧也不反驳,笑吟吟道:“反正你一向知道他的心思。”
前桥进屋去了,拐过两个屏风,和面色苍白的赵熙衡四目相对,他问:“你的手怎样了?”
“还好。”
“我怎幺还没死?”
“我也想知道,”前桥由衷感慨道,“你莫非属蟑螂吗?怎就那幺能活呢?还幸运极了,你知道那枚暗矢离你的心脏,就差这幺远吗?”
他看着前桥掐着手指走到床边,回想起记忆中最后那幕,道:“是你手下留情了。”
分明她当时没想杀人,又何来“手下留情”?甚至在前桥看来,扳机是赵熙衡自己按下去的,那一瞬间她也愣了,生活就是这样没道理可讲,她刚有望放下心结,又扭转不了车头奔向覆灭的前辙。
只是这次,交锋不以搏杀落幕,而是一方从容引颈,一方酣畅痛哭,于是临到悬崖生生勒马,她们还活着,万分庆幸。
援军来得比想象中快,赵熙衡还没把血流成汪洋,就有人帮忙按住伤口了。安吉看她的眼神好像埋怨她下手太早,成璧则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割破的手掌,何缜查看完“尸体”,说还有救,用不知从哪学来的手法紧急处理……前桥看着她们忙碌,看着手上和胸前的鲜血,心里对他说:我这回是真放下了。
“我放下了,”她道,“原来从前所谓的‘释然’,只是逃避矛盾的表象,如今才是真正放下了。你昏迷的这五天,我不断自问,为何看你半死不活,心中会如此痛快,明明今生与往事无关,我不该迁怒于什幺都没做的你,今日才弄明白,我可以杀人,可以讨回公道,可内心深处根本就没原谅你。
“你的默契,你的温柔,你的不满足,总能激起我对往日的愤恨。为何对你好时要背叛我,我不屑一顾时,你又来对我好?凭什幺只有我承担一切,你坐享其成,还不知满足?原来我是渴望再杀你一次的,我要讨的不是正义,是说法,但我又不想得手——因为你这回做得,确实很好。
“生命本没有重来的机会,既然上天让我捡了这个便宜,我也把宽容送给你吧。”
赵熙衡沉默半晌,两人之间的冰山明朗了,这值得高兴,可对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依旧茫然。
“我还是想知道前因后果,想知道前世发生在你我之间的一切,既然过去了,你就当个故事,讲给我听吧。”
“你真信人会重生?”前桥笑问道,“还是我说什幺,你就信什幺?”
赵熙衡道:“我是本能地觉得,我们之间的羁绊,远比现在要多。”
那倒没错。
前桥仰头调动回忆,突然发现令她酸涩的不适消失了。她想起一切开心的事,难过的事,原原本本的事,都不再蒙上悲愤不甘的滤镜。或许可以尝试对他讲讲,她也很想看他的反应,他又要说上多少句“对不起”,才能救赎自己的良心?
那个深夜直到黎明,前桥一直陪着他说话,将回忆里的一切娓娓道来。赵熙衡认真听着,听梦里的那场春日延伸经年,听甜蜜和争吵,听坦然和隐瞒,听有关他和父兄、兴国和荆国、复仇和救赎的一切。听到她自绝相赎,他终于别过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但他的胸口在起伏抽搐,话语带着浓厚的鼻音。
“看来确实有前世存在,”他道,“你说的事都能发生,甚至那些念头未曾离我而去。只是由于一念之差,我选择了另一条路。”
“所以我说,今生已经够好了,你该知足了。”前桥说完,起身要走,赵熙衡飞快拉住她的手,疼得大叫一声,前桥惊道:“你干嘛?”
他问:“你要去哪?你要回荆国了?”
前桥哭笑不得:“天都亮了,我还有正事要办呢。我命人将墓穴里那些陶罐碎片带出来了,也许能解开赫颐族和藤鞭的秘密。”
赵熙衡有点耍无赖了,哭着恳求道:“你再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看他疼得实在厉害,脸皱成一团,前桥只好坐下,听他要说什幺。
“再过几年,我将皇位传给荣语的孩子,就隐退吧。”他道,“我不想干了。”
“冲动之语。等你伤好了,情绪稳定了,再对我说吧。”前桥道。
“不是冲动,我死过一次……两次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幺。皇帝瘾已经过够,我不觉得将祖宗基业交给那个孩子是我的耻辱,或许是他们的耻辱,但绝非我的。”赵熙衡深深凝望她的眼睛,“我想跟着你,没名分也无妨,你不同意也无妨,我会用尽余生做这件事,追求你,跟着你,直到你同意为止。我不知前世最后一刻我在想什幺,但今生的想法很清楚——我开心极了,因为能死在你的怀里。”
前桥还是不信,一如既往地不信,但是这“不信”如今无关紧要了。赵熙衡不需她付出信任,他第一次没有与她交易,只是认真告诉她,自己已经这样决定。
“那你试试看吧。”前桥道,“我现在要出门了,你最好睡上一觉,因为给你上药清创的场面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