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浓之日,天留宗会按例举办一年一度的比武。
根据年份不同,规模亦有差异。而今年,正逢十年一度的大办,声势之盛,远非常年可比。
从内门住所匆匆赶往宗门广场,途经藏宝阁、功善阁,一路上愈行愈热闹。道路两旁张灯结彩,平日分散各处的同门、同盟道友,如今几乎齐聚于此。离广场越近,人声便越是沸腾,分明是秋日里,热浪却滚滚而来,令人生生喘不过气。
宗门中央地带,交通要道上早有明令禁止了御剑飞行。何况春离本就不擅御剑,只能御气加持,急急地沿着主路穿行。
路旁的杂役弟子见她神色匆匆,不由纷纷侧目。春离咬牙低头,只顾闷头赶路。
天留宗的比武大会,虽为宗门内部事务,外宗亦会派代表前来观礼;而本宗弟子,无论内外门,按规矩皆须出席。
众人加起来,人数极盛。此时尚在外闲逛的,不过是些杂役弟子和远道而来的宾客——
至于春离,作为掌门座下九名嫡系弟子之一,若是此刻仍未到场,必然引来满场非议,甚至责罚。
春离心头一阵发紧。
她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局面。
在这里,做错事要受罚,可做对事也未必能逃过一场非难。
一想到此处,春离忍不住忆起了去年的比武。
——好痛……
去年规模较小,各位长老门下仅挑选出少数精锐弟子擂台比试。师父门下弟子虽不多,却是全员上阵,春离亦在其中。
比武的具体细节,她已记不清了。因为她最深的记忆只剩赫仙那双愤怒得仿佛在冒火的眼睛。
火、到处都是火,还有那地上的火——那是火红刺目的鲜血,大半来自于她自己。
春离当初太过天真,严重低估了比武的残酷。彼时她不过刚筑基,赫仙却已突破元婴,正是得意之时。
若非比武有不得下死手的规矩,春离怀疑赫仙会当场杀了她。
她曾以为,赫仙成为“大师姐”之后,不过是变得对她刻薄些罢了。
谁料赫仙竟真的对她这般厌憎,并将其化作实打实的暴力——
火系元婴的赫仙,挥着她最称手的棍,硬生生将春离打得筋骨尽碎寸断。
春离的脸上湿漉漉的,血流和眼泪混合着糊开。“为什幺……这样对我?”她咬紧牙关、气若游丝地问,赫仙却残酷地“呵”了一声。
“你并非什幺适合修真之人。你心里其实也有自知之明吧?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意识弥留之际,她好像听到赫仙这样说。
比武过后,血肉模糊的春离是如何回屋休养的,她自己一概不记得。
大概是莫惜风带她回来的吧。听闻那天哥哥还与赫仙大吵了一架,他两人自那之后便更加势如水火。春离在床上高烧昏迷了三天,经哥哥输送灵力、又用药内外兼养,躺了一周才能下床。
也亏得春离天生体质优异,痊愈得很快。若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殒命。
认真比武会挨打、迟到缺席会挨罚——好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每每想到这,春离就觉得胸口发闷,眼前也昏暗了起来。
……那根本不是比武。是施威、虐待。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敢缺席。
因为这是天留宗最重要的宗门大典。
身为掌门下嫡系,如果无故不到,一定会被当场逐出门去。
春离不想这样离开。
哪怕再一月、再一周……春离还对江以明抱有期望。
还不甘心让赫仙过得那幺自在。
即便离别在即,在走之前,春离也想做些最后的挣扎。
——至于比武……
春离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痴人说梦般的自大,可也不敢说能赢过赫仙。
——大不了,眼看打不过就认输求饶。
春离一边赶路,一边觉出自己腹中隐隐触动。
她,和江以明的孩子。如今这是她唯一的精神依托。但凡想象到任何会让这孩子受伤不幸的可能,她都几欲崩溃。
比起其他任何事,她更在乎的只有自己腹中之子。
为了孩子,可以委身于莫惜风,可以反抗任何人,可以屈膝求饶,可以离开宗门……就算抛下尊严向孩子的父亲求娶也无妨。
因此,这场比武,无关输赢是非,春离只想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尽兴地度过在天留宗的最后时日,如此便够。
无论其他。
春离心头重重盘算着,已然行至广场外围。人山人海,汇集于此。
站在外围的弟子认出了她,一时都止了闲聊,彼此掩嘴发出“嘘”的声音开始交头接耳。无需细听就知道不会议论她什幺好内容。
但春离无暇理会。她焦急地把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头,朝外望去,只见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宗门广场,比平日更显气魄:远处的宗门大殿端坐北侧,背靠群山;东角一口龙魂大钟,西角一面龙威大鼓;南端东西两侧各建三出阙,阙前台上摆九尊青铜妾簋;围栏森俨,金旗招摇。即使涌入这幺多嘈杂的弟子,天留广场依旧显得庄严肃穆。
沿着大殿与广场前的大路,另一方是天留宗的演武台。圆形的大理石台建造于一柱峰顶,周围铁锁牵连,仙云弥漫,平日远看如一根梅花桩,此时近观,则相当恢弘壮丽。
此时演武台还空着。看来比试还没有正式开始,这让春离稍稍松了一口气。
往人群里挤了几步,那些弟子们认出是她,皆是避之不及的样子,侧过身让出一条直通前方的小径。于是春离就像劈波斩浪一般,一路顺畅又不得已,孤零零地朝前走去。
广场中央,一小众方队正在气贯长虹地演奏着。钟鼓乐声不绝于耳,正在为这场盛会助威助兴。春离记得去年比武没有如此排场,今年大办,果然不同凡响。
她穿过自动让行的人群,伴着乐声,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无数目光像细密的钢针,无声无息地扎在身上,春离只觉浑身不自在,却不得不忍下。到底是她自己犯懵,忘了时日,才落得如今窘迫的局面,除了尽快认错以求尽力弥补,别无他法——这样想着,春离已然行至人群最前端。
恰在此时,一曲正好落毕,辽阔的殿前广场瞬间归于沉寂,天地倏然无声。
在众目睽睽之下,春离孤零零地来到了殿前,与巍峨高耸的大殿正面相对。
——真、尴、尬啊……
春离低着头,冷汗都要下来了。面前的大殿威严,那些飞檐斗拱,落在她眼中仿佛要戳破天际那样高。三重檐三层台,九十九级台阶之上,高坐着作为掌门的师父、各位长老、以及同门师兄弟们——无一不是宗门核心。
无需擡头,便能感受到那股被俯瞰的压力。
春离正绞尽脑汁地酝酿着说辞,还未等她想出第一句话,就听得一道气贯长虹的声音自大殿上传来,透过内力震荡在整个广场上空回响:
“……这又是何方贵客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如雷贯耳、阴阳怪气,直向她刺来。修为境界带来的威压让春离吓得一颤,她认得出是师父的声音。那声音一向对她冰冷而讥讽。
一时间,春离也反应不过来要怎幺接话,只得可怜巴巴地哽咽了一下。
无论如何,此刻大会的序幕已过,她姗姗来迟,过错已是板上钉钉,众人心知肚明。现在,对她的审判要开始了。
然而,她还来不及鼓起勇气擡头,就听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
“四师姐怎幺准备了这幺久?都是师弟疏忽了,竟忘了差人去提醒大会时辰,害得师姐着急过来辛苦。快上来坐吧。”
是江以明。
他在此时毫不犹豫地抢下了师父的话头,为她开脱。
春离听得如沐春风。
一时只觉得,再多压力困苦,也在此刻暂时远去。
江以明,他竟在这般公众场合,明目张胆地帮她。
——啊……师弟真好。
——不对不对,他其实很薄情。
——好想、好想和他做啊……
春离心绪翻涌,不敢再想下去,只悄悄擡眼偷觑殿上,见师父——丽天追旭,端坐于大殿正中,背靠着宽逾十丈的金碧天光,气势沉如山岳,脸色黑得像炭。
长老围坐于上首,此时低声议论纷纷。前列八张软椅,已坐了七人,最末的一席是空的。
江以明的座位在长老席之下,此时他站在师父身侧,一袭白衣、出尘绝艳,正在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得了师弟的令,春离却不敢贸然上前。师弟虽受师父宠信,权柄在手,但大殿之上,终究是一切由师父作主。若她不请示便擅自落座,反倒是更大的失礼。
更何况,此时有另一个人快要喷火了——
坐在弟子首座的赫仙,脸上的怒气仿佛要烧起来一样,一见春离,腾地一拍扶手就站了起来了。她似乎本想立即开口斥责,却被方才江以明的那番温声细语堵了回去,此时正脸色涨红地转头瞪着江以明。
江以明仍是平和地微笑着,无声无息地避开了她的锋芒。
于是赫仙骂也不是、忍也不是,一张脸上雷云密布又阴晴不定,煞是精彩。春离太爱看这个了,险些就憋不住笑来,只得擡手低头作揖、藏起表情。
“春离拜见师父。徒儿来迟,还请师父恕罪。”
话音刚落,男弟子席那边,坐在第三位的莫惜风起身朝师父拱手道:“师父,小师妹并非有意来迟,实是昨日大师姐罚她跪到夜半,地硬风冷、伤了身子。今日带病参会,已属不易,还请师父多体谅。”
——那倒没有。
春离脸色微红地一低头,忽然想起她不久前还在悠哉地泡澡……妈的。想起那回事,她心头的郁闷又浮了起来。水里怎幺会有那种东西?她想赶紧找莫惜风问个清楚,又怕问错了人徒增尴尬。
她心虚地咬着下唇,又悄悄擡眼望去,只见赫仙听了这话立马憋不住了,暴跳如雷地上前一步朝莫惜风喝道:“哪就伤了身子?!小师妹昨日无故溜下山、淘滑了一整天,按宗法本该杖责,我已是仁至义尽!何况,小师妹若真身子不适,想来师父也不会勉强,回屋闭门思过就是,我看也不必参加这大会了!如何?!”
——那可不好。
春离心头一紧,暗暗叫苦:赫仙竟想把她直接撵回去软禁,不许参会。若真如此蹉跎时日,一直被关到显怀的时候,毫无转圜之地地被逐出山去,岂不恼人。
“师父,我要参加。别赶徒儿走。”
春离提高了嗓音,远远地对殿上的丽天追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