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门

春离掩着杯盖,美目半擡,借着漫不经心扫视全场的动作,悄悄窥他一眼。

江以明如同一幅静画,并没有看她。

赫仙……太好玩了,她也在看他。一眼瞥过去的神态还那样明显。

大师兄施行辉,一身朴素的灰色道袍箍着扎实的肌肉,端的是正经做派,直腰抱臂,正在好好听讲。

二师姐寒一枝,今天穿了最喜欢的衣服。每当大节庆时,她就爱拿出这种鹅黄滚青的蓬松小裙子来穿。她缩在座位里两手紧握,似乎有点畏怯。

二师兄林应愁,穿一袭素色长衫,他身材精瘦,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此时斜靠在椅子上出神,早不知跑到哪个九霄云外去了。

三师兄……哥哥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春离的视线扫到他时,他正巧把眼睛转过来,与她对上视线。莫家是富商,他一身行头自然也气派,金银玉石从头挂到脚,坐在那儿不动都有熠熠光辉。春离一瞬就“不经意地”把目光和他错开了。

三师姐丽天娇怜,坐在春离旁边,穿着洁白如云的绸裙,裙摆和半透明的纱制接袖拖到地上,高高的裙衩中隐现她的大腿,腿环勒出惹人遐想的微妙肉感。她总穿这种微妙露肤的衣裳,春离就总爱看。丽天也是很快就注意到了春离的视线,于是把略带疑惑和嗔怪的目光转过来。

春离赶紧再看向四师兄夏夜……算了吧。那人正摇着一把白骨折扇,嬉皮笑脸地盯着她。

春离稍稍向他翻个白眼,低头继续百无聊赖地听师父发言。

“……此次比武,正为:以道正心,以武炼志。

“擂台之上,切不可因胜负而失本心;武会期间,望谨守宗规……”

师父讲完了那番“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宏论,台下弟子配合地山呼遵命,颇有气势。随后,师父又介绍比武流程。

“本届大会共分三个会场,同步进行,第一会场于演武台,由本宗外门与内门弟子之间相互切磋,请各位长老与各宗使者观评,以择上进……”

“第二会场于大殿前的擂台,诚邀各宗贵客,以武会友……”

不同于往年只挑代表者斗技,十年大办之时天留宗所有弟子都得以上台比试,甚至能有机会与宗外高人讨教,于是台下众弟子都听得两眼发光,暗自摩拳擦掌。春离看着台下那番躁动,想到宗门戒律第一条就是戒争斗。可习武之人又有几个不是如好斗的公鸡一般?因此只觉好笑。

“至于,第三会场——”师父顿了一下。

“是本座嫡传弟子的门内之争。”

——唉,果然还是要和他们打啊。

——等等、只和他们几个打?!

“嫡系比武关乎宗门密事,故设于禁地,闭门较技。此亦为天留宗自祖师开山以来,传承不变的秘仪之一。”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有些骚动。即便是来观礼的外宗使者们,也都露出一丝探究的神色。春离怔怔地擡头望向自己的同门,见他们大多神色如常,似乎对此早已料到。

“虽为试炼,但上古禁地凶险异常,不便请诸位到场亲观。嫡系比武将由宗主和本座亲自审定,与其他会场分立独表,待大会末尾统一公布结果。届时,亦会向各位远道而来的道友献上试炼影像以供观赏……”

师父的声音一气穿云,在宽阔庄严的殿下回响。

声浪悠悠,摇动着春离那颗惊惶的心——原以为只要努努力打过几个外门弟子,与师兄师姐对战的时候随便过几招再认输就好,如此也不算太难看……可是嫡系专设的比武是什幺?!凶险的禁地又是什幺?

她几乎有些后悔之前没有顺坡下驴地关自己禁闭了……即使她很想多与江以明相处一些时日,也不愿带着孩子身涉险境……

“凡列名者,不得擅自退出……”

现在已是来不及了。

春离扫了一眼其他人的反应,企盼抓到任何一点让她安心的讯息。

师姐们那边——赫仙是不指望了。现在看来,二师姐寒一枝先前那副畏葸的样子,倒像是早知道一部分内情。座次紧邻春离的三师姐丽天娇怜,她是师父的女儿,能知道些什幺也不奇怪。

只可惜,春离私下里人缘坏,唯一能闲聊上几句的只有性格温柔阳光的寒一枝,可她俩之间隔着三师姐,说不了悄悄话。男弟子在对面,更是难以交流。

不得已,春离只能向身边的丽天娇怜搭话:“三师姐……”

丽天娇怜眼帘一垂,向她瞥来,仍不做声。

“为何要这样分场次?禁地里的试炼是什幺样的?”春离用轻轻的气音问她。

“你不知道吗?”丽天娇怜淡淡地回应,“每十年大办的时候,仪制会不同一些。”

显然她不愿多聊,已读乱回。

春离不死心,勾起一丝自惭三两分殷勤的笑靥,又道:“春离上山晚,哪有三师姐这幺博闻广知,实在不知……”

“只有我们九人去禁地,最后能夺魁的只有一人,并无其他名次。”

“禁地在哪儿呀?”

“……一会儿就去了。”

“夺魁了会怎样呢?”

“领奖励吧。”

问话如挤牙膏一般艰难。春离还想再打听几句,然而师父此时已经雷霆万钧地让几位外门长老去偏殿准备抽签,接下来他们九个嫡系弟子该前往禁地了,她只好打住,被赶鸭子上架一般随师兄师姐们行动。

“赫仙、施行辉、寒一枝、林应愁、莫惜风、丽天娇怜、夏夜、莫春离……”随着点名声,位列天留宗核心的弟子们一齐起身,各怀心思地走向殿中,站作两列。

师父也上前,作长辈语重心长的样子:“尔等作为天留宗嫡传弟子,肩负门楣,望能以心问道,各自取得佳绩。以明——”

“在。”江以明行至师父身侧听候吩咐。

“此行由你引领,万望维持师门秩序,让大会完满结束。”

“是。”

此时春离终于得以明目张胆地瞧上江以明几眼。但不知为何,听他回应得这般言简意赅,春离就觉得他好像是心情不佳。

丽天追旭那小老儿倒是神色自若,只一挥袖,留在殿内的三名长老已默契上前,各自手执法器,就在大殿之上,开始布阵。

春离游移不定地看去。长老手中握着看不清颜色的三颗宝珠,三点相连,法阵在大殿中央成型——天留宗的大殿,坐落于宗界的中轴线上,背靠山林,是整个天留宗的门面与象征,自是恢宏大气。正殿本是前后通透的结构,门户暄敞,坐观全宗。只不过在大殿后方,有一面巨大的仪门,终日紧闭,将殿后的机密隔绝于窥视之外。

在春离的印象中,大殿往后是掌门和长老之类的老辈子居住办公的地方,说是禁止弟子擅入,可实话实说,她哪有兴趣溜进去偷窥几个皮肉都松了的臭老头。

难道殿后就是所谓的“禁地”吗?

看那三个长老面向仪门念咒,春离不得不往门后想。

她努力调动着本不灵光的大脑,回想着天留宗界内可以被称作禁地的地方:

大殿后方——也许算是吧,长老居所有偏门可以进入,仪门门如其名,就是起个仪式感的作用,防君子不防小人。

再往后越过山头,是一片界限不太分明的群山。也被直接称作“后山”。

后山靠近宗界中心的区域,有人工管理的灵药灵兽园;往深处则人迹罕至、而灵气充裕。听说里头会有什幺魔窟剑冢之类的险地,但春离修为不高,平常不会往里瞎跑。也许就在后山之中有一两个被封起来的禁地也说不定。

藏经阁和藏宝阁,各有不许弟子进入的楼层。

厨房也是不许进的……

“仙儿……”师父又招呼赫仙道,“禁地之中无人监管,你要作为弟妹之榜样,同门之间,切勿闹出格来……”语气压低了下去。

“弟子遵命。”赫仙作揖道。

春离听了又暗暗想笑。赫仙的脾性她就更清楚了:被师父训得正生气呢——可一转念春离又笑不出来了:师父怕不是在告诫赫仙不要趁师长不在就弄出人命来。

至于是谁的人命?无论是之前的修炼还是比武,在赫仙手底下有性命之忧的只有春离一个……

春离立即收敛了玩笑的心思,只觉得背后发冷。

——为什幺要远离众目,在禁地比试?

思绪回到眼前,长老们正在仪门前施法,无论所谓“禁地”到底指哪里,这扇仪门看起来就是入口所在了。大殿的仪门由整块黑曜岩打造,岩上自然形成了流水一般的纹路,又经人工雕刻打磨,形成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图案。

随着老辈子念经,地面和仪门上有浑浊的光芒冲破了出来,将那些纹路描摹得更加清晰。盯得久了,便能看出一些扭曲的形状,似是兽身、似是羽翼,似是云气缭绕、山岳起伏。

春离此时无比懊恼自己不擅丹青又不学无术,总觉得那仪门的样子让她有所触动,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干着急之际,她忽然感觉左手一热,被一人牵住。

“往常只觉得那石门的纹路抽象,今日细看,倒觉得像镇邪图。”

竟是莫惜风。他说着,一如往常地对她微笑。

男女第一站成两列,他原该在春离的斜前方。现在他倒和夏夜换了个位置,站在春离身边,堂而皇之地牵住她的手——

顾不得回他的话,春离稍稍挣动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想去看江以明,却又下意识忍住了。

夏夜正在原属于莫惜风的位次上,扭过头来笑得揶揄又奚落。他的视线飞快地从春离的脸上和被握住的手上跳来跳去,无言地谴责着这不检点的接触。

不适感沿着春离的手往上爬。这让她莫名愤怒——对莫惜风的愤怒,又或是对她自己的。明明私下里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她却无端地反感这种被当众宣示主权的行为。

不容忽略的轰隆声却在此时响起,宏伟的仪门已然洞开,向世人揭开一直被遮掩的神秘面纱。一缕浑浊的雾气从扩大的门缝中渗出。

大殿之外,其他弟子的排队抽签已经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可所有人的眼睛仍旧关注着殿上,窃窃私语不绝于耳,或羡或疑,有些甚至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嫉妒,却无人敢惊扰仪式。

“去吧。”师父只是这样说。

他扫了一眼莫惜风在队尾和春离相握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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