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影像终止后，澪仍坐在原地。
萤幕早就黑了，房内只剩一盏昏黄灯光，把她的轮廓映得格外安静。
她没有啜泣，但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的脸很平静，却像静得太久，连难过都没有声音了。
门轻轻推开。
岭翔站在那里，看着她。
他走近，什么也没说，直接抱住她。
她没有动，也没有反抗。
只是在他怀里，整个人慢慢垮下来，眼泪像溃堤一样涌出来。
他抱着她，一手环住她的背，感觉到她的颤抖一波一波传来。
他退开一点，擡起她的脸，为她擦泪。
她没有避开，只是那一瞬间，肩膀抖得更明显了。
他们对看，什么都没说，眼神里却像塞满了太多话。
他抚着她的脸，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她擡起手，搭上他的脖子，指尖停在他后颈，缓慢地滑了一下。
他慢慢地靠近她。
一步、又一步。不是冲动，是某种终于无法再忍的深处牵引。
呼吸已经很近，近到能感觉彼此的心跳。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眼神沉得像陷进去了。
她没有退。
他低头吻住她。
那一刻，世界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是欲望，是太久以来的压抑与孤单，有了一个出口。
她回应他，整个人靠上去，不再忍着、不再撑着。
他的手落在她肩上，掌心贴着她的背，像要把她整个人撑住。
她的指尖穿过他发侧，一路滑到耳后，像在确认这是真的。
他们吻得很深，没有急促，却一次比一次更靠近。
像是两个在黑夜里漂流太久的人，终于抓住彼此。
他们还靠得很近，额头相抵，呼吸缓慢交叠。
但她先移开了。
动作很轻，却明确。
她垂下眼，深吸一口气，仿佛把刚才那段时间藏进身体的某个角落，然后将自己整个收了起来。
她后退半步，从他怀里退开。
语气没有起伏，只是平静地说：「任务纪录已结束。你可以先回房了。」
她转身去整理桌面，动作有些快，像是想赶在情绪重新浮现之前，让自己彻底脱离那一刻。
岭翔站在原地，没有马上离开。
她没有看他，只是继续把萤幕关闭，把椅子推回原位，把所有凌乱的细节恢复成标准样貌。
那是她的习惯。也是她的防线。
几秒后，她补了一句：「这里发生的事不会被记录。」
语气还是很平。
不像解释，更像交代。
他点了点头，终于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声音很轻。
她站在空房里，手还停在那张刚擦过眼泪的桌面上。
没有再哭，也没有多想。
她只是站着，让自己重新变成观察员。
＊
岭翔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门自动在身后关上。
灯自动亮了。他没理会，走到床边坐下，双手交握，垂在膝上。
整个人静得像是忘了呼吸。
他没开手机，没打开任何装置。
只是坐着，背挺直，眼神落在墙角某个没有意义的点上。
他不确定刚才那个吻算什么。
不确定她为什么让他靠近，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没有退。
不确定那是不是慰藉，还是某种共犯式的认同。
他脑中浮现她的眼泪，浮现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也浮现自己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刚才那个拥抱，自己没有任何一秒是冷静的。
他深吸一口气，靠坐在墙边。
从胸口涌上来的，不是兴奋，也不是后悔，而是一种很重的静。
那种静像水，没有声音，却让人动弹不得。
他闭上眼睛，没有睡，只是让自己不看、不想。
但某些画面还是会自己浮现──
她的颤抖，她说不出的痛，他没说出口的安慰。
还有那个吻。
他想问：
「这样算不算违规？」
「这样的靠近，是她需要，还是我需要？」
但现在，没有谁能给他答案。
只是很清楚一件事：
平常那些层层叠叠的思考与犹豫，那些制度教会他的克制与延迟，在那一刻，全都不见了。
他只是个人。
而那个夜晚，也只是夜晚而已。
他静静坐着，等夜过去。
＊
天还没完全亮。Vesper Hill 的任务区仍笼罩在一层低雾里，走廊的灯光比平常显得更安静。
观察室里的温度稍低，空调系统尚未转换为日间模式。
澪坐在操作台前，手背贴着键盘边缘，指尖因低温微微泛冷。
她没有穿外套，只是一如往常地坐下，打开纪录系统，把终端唤醒。
报告尚未完成。
她知道，这部分不能拖。
敲键的声音不急，格式熟练。
语言经过计算，情绪被压平。
每一行输入，都像在将某个片段重新包裹进制度可接受的框架里。
观察员 M05 已完成对 2050年12月20日 任务代号【E-1220】之全程记录。
任务样本：江岭翔（Seed-14）
配对对象：卡蜜儿莫侯
观察形式：双向视讯同步＋室内实体行为感测辅助
纪录格式：图像＋声纹＋生理数值同步分析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任务摘要：
整体任务流程依制度标准流程执行，样本配合度高，体能与情绪状态稳定。
初期互动反应符合预期，射精数值达标，精液浓度高，受孕机率预估值为中至高。任务过程中无脱序行为，配对者于中段出现短暂情绪波动，s14未表现强势干预行为，而以被动稳定姿态应对，完成阶段性目标。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观察补记（备注栏）：
对象于任务中段出现情绪性言语，涉及过往创伤投射，S14无明显拒绝反应。
S14 行为稳定，无脱序迹象，惟后续需评估其于高情感干扰环境下之反应机制与调节倾向。
本次任务未启动行为矫正程式，观察员主观判断无立即风险。
输出完成后，澪坐在椅子上，盯着萤幕最后一行文字看了几秒。
她没有多想，只是将报告送出。
标准、完整、没有任何错误。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她关上介面，站起来离开房间。
指尖还微微发热，像是刚写完什么不属于制度的东西，只是没有人看得出来。
＊
任务结束后的隔日，岭翔配合完成了制度安排的后续流程。
回复检测、问卷回填、标准心理状态回报。
检测结束后，他开口寻问澪：
「卡蜜儿现在好吗？」
「卡蜜儿目前的状态稳定，」她说，语气平稳如常，「没有情绪起伏。心情平稳。」
岭翔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她也没有多说。把资料板收起，转身离开。
整个动作如同任务流程的一部分，没有留痕。
下午，岭翔一个人整理行李。
空间静得像无人居住，空气里只有制度定时运转的白噪音。
他没有开任何萤幕，也没有回顾任务资料。
该处理的，他都处理好了，却没有离开的急迫。
晚餐时间两人短暂碰面，在自助食堂各自拿完托盘。
对视一下，点了个头，没有交谈。
他没开口，她也没有坐过来。
＊
麻省的天空是一种干冷的灰，午后的光线洒在红砖建筑上，让整座校园看起来比记忆中更安静。
两人刚回到MIT不久，制度接驳车停在宿舍区外。校园里有圣诞节前的气息：街道边已挂起白灯饰，学生餐厅外有小型市集，传来微弱的合唱音乐。温度低，空气却飘着一股温热甜香。
但那气氛似乎与他们无关。
澪背着制度配发的深灰色侧背包，脚步如常。岭翔在她身旁，没说话。
走到分岔口时，她停下脚步，像是要交代什么。
「我25日下午会离开MIT，返回台湾。」
语气轻，像是在补一句任务排程，但时间点清楚得无法忽略。
岭翔看着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没补充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往自己的方向转身离开。
他站了一下，看着她消失在宿舍区转角，才慢慢转身，走向自己的住所。
远处某栋宿舍的窗户挂着红白相间的圣诞袜，有学生正在阳台上装饰小灯。风很冷，树枝干枯。脚步声落在积雪未化的砖道上，干净、没有回音。
明明是节日前夕，整个世界却像和他毫无关联。
＊
圣诞前夕的MIT比往年安静些，但气氛还是开始浮起来。
路灯挂起白色灯串，图书馆前的小广场有几组学生在拍照，远处传来低音量的节庆音乐。空气干冷，街道两侧的积雪已经硬化，踩上去会发出细碎声响。
岭翔走进D栋，走过熟悉的走廊，停在门前按了电铃。
门打开的时候，是味噌汤的味道先飘出来的。
澪穿着居家针织衫，围着围裙，手上还拿着汤杓。看到他时没有明显表情，只是略微挑眉。
岭翔没有进门。
「可以聊一下吗？」
她看了他一眼，让了个位置：「进来吧。」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空气里有点热气，和屋外干冷的校园成对比。
她回头继续在流理台前忙着，手没停下。
「我本来只是煮一点简单的，」她语气平平，「如果你不介意，一起吃吧。」
他看着她背影：「好。」
沉默短暂地降下来，像两人都在等那个话题会不会自己浮出来。
餐桌是汤、白饭、炒青菜、炒牛肉，还有她刚从锅里捞出来的豆腐。什么都不花俏，却像特别准备的那种简单。
刚坐下时，有一种彼此都不自在的静。她低头吃饭，他也照做，但谁都知道这不是一顿普通的晚餐。
几口之后，是她先开口。
「你来是想说那天的事吗？」
他放下筷子，点点头：
「我想确认我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语气仍然淡淡的，像在回顾某段已经归档的片段：
「如果你是想问我怎么看，我认为那时候你受了卡蜜儿的反应影响很深。也许你自己没察觉，但你当时的状态很明显在寻找出口。」
「我不确定，我从来⋯⋯没有这样，冲动的去吻一个人。」他低头看着地板，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确实是一时冲动，」她说，「因为你看到我正在哭，你混淆了我和卡蜜儿。」她平静的说。
「那⋯⋯妳为什么没拒绝我？」他擡头看她，那是想得到答案的眼神。
她没有马上答。
只轻轻放下筷子，语气没有改变，却开始转了方向：
「你最近不只一次踩在红线上，这些变数的影响你想过吗？」
他没回话。
「违反机构协议的后果你能承担吗？」她看着他，眼神没闪，「机构给你的MIT学费、生活补助、研究机会，这些你争取来的条件，全都会失去。」
「你能接受回到台湾，没有资源，跟其他育幼院出来的孩子一样，自己找路走？」
她的语气平稳，句句清楚，没有情绪，但每个字都准确。
他没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碗里的汤，汤面还有热气。
「我不想。」他最后说。
她点了点头，把筷子整齐放到碗边：
「那我们就当作这件事没发生。」
那语气平静到让人无从辩驳。
他擡头看着她：
「对不起。」
她安静了一下，然后开口说：
「没有什么需要抱歉的，你就像我弟弟，我有责任保护你。」
那句话让他感到胸口一闷。
他看着她，没有再问。
这顿饭，他吃完了。她也没叫他留下。
临走前，她站在门边帮他开门，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圣诞快乐。」她说。
「圣诞快乐。」他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