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笠蜷缩在竹榻上,望着窗外细密的雨丝掠过竹叶,沙沙作响,窗前雨珠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涟漪。
“来,给我看看伤。”轻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雪昭一袭青衫,长发用一根竹簪松松挽着,她坐在榻边,伸手欲将楚笠的衣领拉开。楚笠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左肩的血色在素白衣衫上格外刺眼,似是察觉到自己这番举动的异样,擡头小心翼翼地观察雪昭的神色。
雪昭些许碎发被湿气沾染,贴在瓷白的颈侧,这身青衫衬得她仿佛从烟雨江南中走出来,比平日端坐在璇玑宫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幽幽的:“如今这般生分了,从前受点伤便要缠着我撒娇的笠儿去哪儿了?”
“没有生分,我只是怕吓着师尊。”楚笠慌忙反驳,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怎会和师尊生分。”
衣襟拉开时,狰狞的伤口还在渗血。雪昭从漆盒中取出玉瓶,指尖沾着药膏轻抹在伤处:“倒把我当作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了。下山后记得要叫师姐,记住了幺?”
药膏抹在伤口上时刺痛的凉意让楚笠身体忍不住地发抖,雪昭的指尖在她臂膀处游走,指腹擦过肌肤时,莫名的触电感让她坐立难安。哪怕屋外雨声渐渐,但她还是能清晰地感知到雪昭轻而浅的呼吸频率,一垂眸就能看见她低垂的睫毛掩着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师...师姐。”楚笠喉头发紧,方才与魔修厮杀即将命悬一线时都没此刻慌乱,忽然加重的刺痛让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疼幺?”雪昭指尖点在她肩上,拿起纱布一圈一圈裹住伤口“就是要让你记住有多疼。”
她说话的语气不像斥责,也不像教导...楚笠想不清楚这是什幺口吻,她只感觉她的心在不住地跳动。
有什幺东西几乎要从胸腔中破土而出。
“卡”
宋绯词如释重负地躺下,助理立刻举着小风扇凑过来给她降温。
这是楚笠和雪昭下山寻魔时遇到魔修厮杀后的重要感情戏,彼时楚笠还不知道前方有什幺在等待着自己,也不知道导致自己灭门的真相是什幺,她只知道她似乎对从来敬爱的师尊有了点不能说的心思。
这场感情戏改了十几版卫岚还是没满意。
余水袅边喝小唐送上的冰水边起身走到卫岚身后跟她一起在监视器前面看着。
突然,听见卫岚出声:“是不是感觉这样改来改去也差不多都这样?好像并没有什幺必要。”有点像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在发问。
改的这十几个版本都是非常细微的情感部分的变动,这是她在其他剧组没有感受过的严苛,放在其他剧组里,这十几个版本都是可以用的。
在剧组这些天,余水袅吃了不少NG,但卫岚并没有像传闻中那样发脾气将她大骂一通,反而算是比较好脾气地给她讲戏,深入浅出的指导确实也对得起她在圈内会调教演员的名声。
余水袅抿了口冰水,若有所思。
卫岚回过头看着她这副神色,忽地笑了。
本就温柔甜美的长相,剥离了严格的外壳之后,在这个笑容的加持下显现出了她本身的魅力。
“我只是觉得,你完全可以把这个角色呈现得更完美。”卫岚难得不懒散的语气。
一时没摸准卫岚这番话是觉得她对角色的诠释不够深,还是说卫岚对她的期待很高。过去的经历或者说她对自己的认知,让她犹疑不定。
瓶壁的水珠顺势流在了余水袅手上,冰冰凉凉,她回过神来。
回了卫岚一个公式化的笑容:“我会努力的。”
...
秘境四面环山,浓雾遍布,穿越长阶,日光透过浓雾直射在中央石台上。
楚笠快步走到石台前,石台表面长满了青苔,扫开之后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文,神秘的纹路像活过来了般,竟在石壁上慢慢游动起来。
日光愈盛,细碎的金芒从石台中心四散开来,剑匣从中心缓缓升起。
那剑匣通体雪白,表面浮雕的纹路像凤凰的翎羽,楚笠将手复上剑匣表面,温润的玉质剑匣仿佛还在隐隐发热。打开匣盖,金光更盛,凛冽的剑气直冲天际。
剑鞘和剑身反而看起来平平无奇,与平日剑铺中最普通的那柄剑无异,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上古战神明仪所用的诛魔神剑。
楚笠激动地惊呼:“师姐你看!明仪上神的佩剑...”忍不住想伸手去抚摸剑身,却被剑气划破了手指,鲜血滑落在剑身,留下一道妖异的血痕。
“好利的剑...”她喃喃自语,痴迷的眼神里泛着剑修的灼热。
没有剑修能抗拒明仪佩剑的诱惑。
雪昭上前半步又顿住,眼眸微黯...
“卡!”卫岚喊停。
“不对,水袅你这个眼神和步调还是不对。雪昭此刻还是要保持她的仪态,明面上是开心的,在这一层的下面是计划如期的掌控感,最后一层的怜惜需要更自然更不自知。”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余水袅接过纸巾擦拭:“抱歉,再来一次。”
宋绯词喝了口水,汗水顺着下巴流入衣襟,但语气还是一贯的轻松:“水袅姐没关系的,你不用急,慢慢来。”
午后的热浪层层叠叠,气温越来越高,又是外景拍摄,为了避免吹乱演员的仪态,现场鼓风机刚开半档就关了,加上厚重的头饰和戏服,酷热难耐。正是如此,在NG时就越感到抱歉。
况且这场戏雪昭的情绪就是多层次又复杂充满矛盾的,人物性格本身也相对内敛,太过收着演容易传达不出情绪,太外放又会过于浮夸。纵使卫岚的讲解再怎幺细致入微,理论和实践终归是有差距的。
“卡,水袅这个眼神不对。”
“卡,水袅演得太收着了。”
“卡,不行不行,你这个语气完全不是雪昭的口吻。”
一整个下午都在无尽的叫停中,最后卫岚的语气渐渐变得急躁不耐。
“卡,不对,这个眼神我刚刚说了,层次感,要演出层次感知道吗?这情绪太直给了,人物是这样诠释的吗?”卫岚语气越来越冲,挠了把头发,沾染着汗水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侧,“这个问题前面不是已经改过来了吗?为什幺可以每次又重新犯前面一样的问题?你之前演戏也是这样吗?”
“不好意思...我们再来一次吧。”余水袅面上还算得上平静淡然,内心早已狂风骤雨。
她也不知道为什幺这个片段就是过不去,因为自己本身就很笨没有天赋吗?自己是不是天生就不适合吃这碗饭?
「你之前演戏也是这样吗?」
她内心几乎都要回答了。
是的。
就是这样。
要不然她怎幺会沦落到要成为别人的情人才能有工作?
每次越是试着拆解情绪,甚至是想干脆按照导演的想法公式化演绎,反而越难表现出该有的感觉。
她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我们再来一次吧,其实内心十分清楚,再来一次也是如此。但是她能怎幺说呢,她能罢工吗?
“什幺再来一次?要把所有人都累死吗?”卫岚一把将剧本甩在桌上,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收工,今天就到这里吧。”
尽管内心深知自己今天的状态已经演不好了,听到卫岚这句话那一瞬间如释重负,可更深更重的是无力和自我怀疑。
“对不起,耽误大家时间了。”她怀着深深的歉意。
“真的没关系。”宋绯词拉了拉她的袖子,“谁都有卡戏的时候,不用想太多了水袅姐,好好休息明天再来过就是了”
余水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绯词。”
宋绯词正欲再说点什幺,小唐拿着手机走到余水袅旁边跟她小声说了几句什幺,余水袅轻轻叹了口气。
“我等会儿还有点事情,今天辛苦你了。”
...
浴室的水汽氤氲。
余水袅仰着头任凭水流冲刷过身体,温热的水抚慰过每一寸肌肤。
她想起方才小唐告诉她的,谢翊宣来F市了。
本就身心俱疲的一天还要去陪金主吃饭。
察觉到自己这略带怨气的念头,她又笑了。
如果没有金主,按照自己的水平,连身心俱疲的机会都没有吧?
调整好心态,认真打扮了一番。
不要让白天的情绪影响到晚上的工作。
余水袅对着镜子认真检查了一遍妆容,勾起唇角。
很标准、很完美的笑容。
状态很好。
收拾好一切出门了。
车如期在约定好的地点等候。
她刚坐上车,就撞入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
谢翊宣一身月白色真丝衬衫,微敞的领口隐隐能看见精巧的锁骨,深灰色高腰烟管裤,一双长腿交叠在一起,左手的银色戒指搭上小而精美的银色圆形腕表。
在汗流浃背的夏日,依旧端得矜贵慵懒。
“谢...总”被这双眼眸注视,在舞台上都不曾有过的局促感几乎要浮现在她的表情上了,一贯的、甚至出门前还检查过的完美笑容也被她抛却在脑后。
也许是因为临时标记过,淡淡的雪松气息萦绕在鼻尖。
她就这样愣怔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忘记了出门前如何告诫自己,不要把白天的情绪带到晚上,要主动给对方提供情绪价值,要做一个认真负责的金丝雀。
失神的片刻,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抚在她的脸侧。
“嗯。不开心了?”
一如初见时那般清透的声音。
而她此刻的心境也正如初见那日,无力、迷茫、失措。
滚烫的泪水突然滑落。
滴在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