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那棵洋紫荆开花了。
又是一年春天,我得了些空闲,带着孩子来看望爸妈。
儿子今年刚满四岁,在车里也不太安生,叽叽喳喳地拿着他爸给买的飞机,一上一下没规律地乱晃。
我忍不住出声提醒:“待会儿见了外婆要乖一点。”
他瞪着一双黑眼睛,小脚一晃一晃的:“知道知道。”
无奈地叹口气,孩子这个时候总是调皮多些。
爸妈现在住的地方离市区很远,是个安静的地方,按他们的说法就是,老了要找个幽静的地方好好养生。
车身在山上转了几个弯,我领着儿子下了车,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不晒,小风吹在身上有惬意的凉。
轻车熟路地走进家门,家里的阿姨替我接过行李箱,我笑着问她:“我爸妈呢?”
“先生歇下了,今个天气好容易犯困,要叫醒他吗?”
我摇摇头:“没事,等他起来吧,那我妈呢?”
“夫人在院里晒太阳呢。”
我拍拍儿子的头,让他跟着阿姨去吃点东西,山上风景确实很好,我擡腿往后院走去。
院子里种了很多花,都是妈妈喜欢的,也都是爸爸亲手种下的,正值春天,颜色各异的花朵都绽放开来,在空气中飘着一股甜腻的芬芳。
我擡起头,看向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洋紫荆,斑驳的树影被阳光一照,稀稀疏疏地落在下面波动的摇椅上,妈妈正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的,似是睡着了。
妈妈现在像个小孩子一样。我不由想起刚才儿子在车上晃荡的小腿。
我轻轻走近妈妈,她腿上搭着件薄薄的杏色绒毯,一本厚厚的书盖在她大腿处,上面的树影正随着她身体轻微的动作颤颤悠悠地摆荡。
定睛看了一看,书里面还夹杂着一点干枯的绿意,不知为何起了些好奇心,我小心地拈起叶子,对着太阳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是羊齿草。”妈妈的声音。
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我问妈妈:“妈妈拿这个当书签?”
妈妈缓缓坐直了身体,她脸上带着惬意,像一只刚睡醒的大猫。
“是啊。”
“为什幺?”我又问。
“唔,为什幺?”妈妈眼里还带着刚醒来的迷茫,她浅色的瞳孔直直盯向我,却又好像在透过我看别人。
“从你舅舅坟前离开的时候,随手采的。”
哦,舅舅。
说到舅舅,我还是很熟悉的,小时候他常常逗我,和我玩游戏,虽然舅舅常常不笑,看着凶凶的,我一边馋他给我买的零食,一边又不想靠近他,直到我看见舅舅对妈妈笑的样子,我才知道他原来不是面瘫。
长大后些,舅舅也会常常关心我,后来我上大学,出国,回来开公司,恋爱,舅舅的身影也就从我旁边淡去了。
再次看到舅舅,是我来参加他的葬礼。
那时舅舅58岁,听说是年轻时太过操劳留下的病,但走的时候没什幺痛苦,也算是安然度过这一生。
我怕我的问题触及到妈妈的伤心处,再想转移话题的时候,妈妈却主动开始讲起:
“说起你舅舅,他也是傻得要命,一辈子连个老婆都不找,也不知道一天想些什幺,问他,他就说:‘自己一个人习惯了’,我说:\'那你就这样一辈子吧!\'结果他真就一个人过了一生。”
妈妈语气激昂,太过激动,一丝银发松松垮垮地落下来遮住她面颊,她愣了愣,好像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好笑,遂又不说了。
我知道妈妈是个喜欢唠叨的人,她心思太细,总为家人着想,老了也是这样,嘴里细细碎碎的。
“好啦,妈,不要生气也不要伤心,好不好?我把儿子带回来了,这几天陪你们闹一闹怎幺样?”
“哎哟——我才不想看到那臭小子,让他走开点,我这院子可经不起他折腾!”
妈妈瞪大一双眼,几乎是听见了什幺骇人听闻的强盗般,可唇角又翘得高高的,不难看出她眼里的欣喜。
“谁!谁在叫我!”
门口探出来一个小脑袋,他乐呵呵的,嘴里塞着什幺不知名的玩意嚼啊嚼,我正想骂他,儿子就冲过来扑进妈妈的怀抱。
“外婆,外婆,我想吃鲜花饼!”
“求你妈妈,求我可没用啊。”
于是儿子又转头看向我,但我故意板着一张脸,他便也不敢看我,又怂怂地把头转过去求他外婆。
“外婆,求你了,求你了——”
“烦不烦,臭小子,哎,走走走,真是拿你没招。”
妈妈把书放到一边站起身,我正想把手中草叶放进去,这时却突然吹来一阵风,我没拿稳,就愣愣看向那片叶子被带向不知名的角落。
我很愧疚,妈妈却笑着摇摇头,对我说没关系。
“下次我再去看他的时候,会重新摘下一片的。”
“或许,就是待会儿呢?今天天气不错,可以去转一转。”
我释然地笑笑,看到妈妈眼里的光芒,觉得也有一种难掩的柔软。
儿子还在吵着要吃鲜花饼,我和妈妈带着吵吵闹闹的他走进屋内,爸爸好像也醒了,我听见下楼的声音。
春天,似乎是个值得期待的季节。
以后我也会怀着这样的期待,和家人一起过好每一天。
后来我去到舅舅坟前,像妈妈说的那样摘下一片羊齿草。
羊齿草的花语——勤劳。我想,妈妈大概是想起舅舅,才会这样摘下它吧。
我回头看去,山野烂漫的地方,一地羊齿草随风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