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
学校里我也不是完全没朋友,早上第一节课后,系上柏皓学长主动来找我,笑得很自然,语气却带点小小的认真。
他平常在那间道馆担任助教。昨天傍晚,他正好结束助教工作从馆里出来,不经意瞥见了我。那时,我正低着头,背影显得格外落寞,一步步从道馆门口离开。他认出了我,却没有出声叫住。
他知道,我最近情绪低落,一直闷着,什么活动都推掉,课余之间,特意来找我聊:
「你最近真的太闷了,顾隐,」他说,「我有跟道馆教练聊过了,他本来是只收国小到高中……但我提了你的状况,教练说如果你愿意从白带开始学,不介意跟年纪小一点的孩子一起,他很乐意让你来。」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我擡起头,他笑得很像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来这里的孩子很多,你的年纪可能比他们大一些,但练习这件事,从来就没有太晚这种事。感觉你有时候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对吧?」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时,眼神温和而坚定,有点像是在等我自己打开一扇门。
「那不是比谁厉害的地方,而是一起成长、互相扶持的地方。教练人很好,孩子们也单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着你去,感觉一下,不要什么都一个人扛着,好吗?」
放学后,我其实没有特别想绕过来,脚好像自己走的,连犹豫一下都没有。
我来到道馆附近巷口那块黑底白字的招牌——「锻境跆拳道馆」。
擡起头时,夕阳斜照,柔柔地落在我脸上,染出一层温暖的红晕。
就像昨天的我,还没从这里离开过。
脚步还没踏进去,顾隐的视线就被右侧玻璃门上的一张公告吸引住了。
一张白底黑字的A4纸,贴得平整,边角压着透明胶带,标题醒目而笔直地写着:
【锻境跆拳道 招生对象公告】
为维持课程品质与教学规划,
本道馆仅招收:
国小一至六年级 、
国中一至三年级、
高中一至三年级
之在学学生。
暂不开放成人报名,敬请见谅。
如有相关疑问,欢迎洽询柜台或来电洽询。
感谢您的谅解与支持!
––锻境跆拳道馆 敬启
※本馆仅开放男性学员报名※
那句「仅开放男性学员」映入眼底时,我的心脏,竟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更重了一点。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男生。生理如此,法律如此。但对我来说这几个字,却像是一道用阳刚气息堆筑的墙,把「男同志」这件事藏得更深、更远。
我想起那位学长,总是站得笔直,笑容沉稳,不管在哪都像一根主梁般稳固。
昨晚学长传讯来:「我觉得你可以来这里试试看,会有人接住你。」
我看了很久才回:「真的吗?不会太奇怪?」
学长传了一张他与馆内小朋友练习的照片。
他从未说过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有一大半是为了他。
然而,那些孩子的脚步声,那些欢笑声与呼喊,那些「纯男孩」的空间,对我来说,其实也有些陌生。
我不像他们。我太过沈静,不够爽朗、不爱闹,不喜欢团体冲撞;我会看学长练习时流汗的轮廓,会有点慌张,会在夜里回想起我们对话的每一个停顿。
我不确定,「只招男生」的道馆,是不是也招收像我这样的「男生」。
我低下头,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昨天学长拿给我的报名表,我尚未填写。
道馆里可能会知道我是例外,是特例。
但特例,从不代表欢迎。
我擡头,门里面传来孩子们的喊叫声与踢击声。
我还记得学长说:「虽然会跟小朋友一起,但我想大家都会包容你。」
那句话,是安慰?还是预告?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冷。我握住门把,仿佛那不是一扇道馆的门,而是一道关于自我、关于渴望秘密的界线。
迎面向我走来的是柏皓学长。他大我一届,校园里传闻中认真,时常关心学弟的人,每次看到他都有着温暖的笑容。他除了道馆里担任助教之外,也是校园内的跆拳社长;时常看到他在校园里穿着跆拳道服,绑着黑色道带,脚上穿着布希鞋(又称洞洞鞋)。
他没注意的是,他在跟我讲话时或转身离开时,我都头低低地在看他的脚。
脚背干净,面上带有练习后微湿汗水。
今天他从道馆内走出来时是赤脚,足弓弧线的肤色比我想像得深些,大概是长年练习的结果。脚趾站得很稳,不外翻也不蜷缩。相比起来,我的脚像刚出生的小鹿。
门口立着一座简约的木质鞋柜,地上铺有一层防滑踏垫,层层叠叠地摆满了学员的鞋子,排列整齐。
从迷你的卡通鞋到青春期孩子的高筒球鞋,每一双都静静守候主人的归来。靠近鞋柜,空气中浮着一股混合气味:袜子长时间闷热所积的湿气,鞋底残留的酸臭,像是某种运动后留下的沉积气味,挥之不去,却也仿佛是陌生世界的气息。
他停在我面前,语气平静但不失礼貌:「学弟,你来啦。里面还有空位,记得先脱鞋喔。」
简单一句话,却让我的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震。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忽然意识到,我得在这陌生的空间里,当着别人的面,露出自己的脚。我很少赤脚,就连在家也时常穿着袜子,那是种自我保护。
我不讨厌自己的脚,却也没准备好让人看见;但另一部分,是连自己都还说不出口的欲望。
我蹲下,慢慢解开鞋带,指节因压力而微微泛白。鞋子一脱下,那些藏着热气立刻与外头凉凉的空气交会,我几乎立刻拉紧袜口想再遮掩一点。
我不是在「脱」——我是在「拔」,是在把一层不够坚硬的保护强行撕下来;不是给别人看,而是没办法再藏了。
但学长还站在那里,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那双脚早已赤裸站在小玄关的木质地面上,稳稳的,没有迟疑。
我咬了咬牙,把袜口卷起。我不敢擡头,仿佛只要视线交会,就会让对方真的注意到我脚掌的干皮或趾缝的苍白。我把袜子收进鞋内,然后站起来。地面冰凉,脚掌刚贴上去的瞬间,我仿佛赤裸地暴露在这陌生的空间里。
「走这里。」学长转身,语气温和。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着那道背影走进道馆,赤脚的第一步,像跨过了某种难为情与内敛的界线,也让我嗅到一点,未知的改变正悄悄开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