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清醒

陆棠棣在被朱叡翊戳破身份之后,曾在深夜不止一次地想过,她到底是哪里、何时、何地露了破绽,以致朱叡翊当日在御书房直接揭破,让她从此落入了十足被动的情景当中。

过往陆家辉曾毫不讳言告诉她,若她以女子之身进入宫闱,只能从低位妃嫔甚或宫女做起,己身命运仰承他人眼色,荣华富贵倚仗帝王宠爱,更足惜的是,当时在位的皇帝年龄行将衰朽,身体更是大不如前,进宫未久因触犯宫令,被杖责而死,抑或苦熬经年等皇帝殡天,她陪葬或守灵,终得自由,她做得到吗?忍得下吗?实可甘心吗?连目前势单力薄,不得不忍气吞声,暂且女扮男装,以图将来都不愿意,那宫闱之中日日夜夜、不见尽头的心惊胆战、以色侍君,她能够容忍?

“你就是不愿依我令行事,日后我也是要将你送入宫的。只是不是以光鲜的伴读身份,而是以采纳备选的良家女。”

权势滔天的陆家辉就是这样一个人,旁人若不顺他心意,他不会以势压人、强令命使,而是分析厉害、辨明优劣,尔后告诉她,就算是不从,她也不会逃脱这无法掌控的命运,只会被丢进更加情非得已、九死一生的地方,她该怎幺选?他虽不会强加迫害,但也到底不会伸出援手。

因她抢了他的位置,渐渐被陆家辉冷落,心有不甘又妒忌的陆嘉良又说,一个女子你何德何能。宫廷之中、内闱之间、床榻之上、他人身下,不才是如你这般貌美聪慧的女子所应该在的地方吗?甚或因为你的才思、你的风情、你的志节、你的清醒,你可以牢牢把控住一个男人,借由他而握得你想要的权势,就如同你抓住了陆家辉。

陆棠棣一口心气梗在喉间不上不下。

她心想她身为一个乞儿流浪时窝在破庙中睡着,被撞见的拐子看见,抱去卖入你府中也是她的错吗?

得了个不伦不类、无甚意味的兰娘名号,在你陆嘉良的书房中趁隙偷听了点先生的见解,又因为乞儿经历,对扮男样颇有心得,被无意得知的你听见,叫来装扮,继而被过来考察的陆家辉看见,一时兴起连带考校,从而一跃枝头,变成凤凰,也是她的心计深沉吗?

自她进入相府始,她便处处、步步不由人,成为伴读也是桩桩、件件需小心,好不容易陆家辉死了,陆嘉良“病逝”,世间知道她身份的人再无其他,皇帝察觉不出什幺异样,只是因为日益离心,渐渐对她冷嘲热讽、态度冷漠,但这也是镣铐之下难得的自由。

她只要谨守着这层身份不被发现,就可以坦然去做她身为陆丞相而应该做的事情、身为女子陆棠棣而应该做的事情,比如与历任刑部尚书交好,严打拐卖成风;比如留意观察各地民情,上奏禁抛、溺杀女婴。

她想做很多事,想做更多事,站在丞相的高位上,又天然与男子不同,她能看到和想到更多,做到更多,但忽然之间朱叡翊知道了,发觉了,察觉了,从原本的没有什幺男女之心,到渐渐态度强硬、身体强势,无从拒绝地逼近前来,陆棠棣在震慑心身的极大惊骇中,愕然、惊诧、战栗、恐惧,游移不定,坐立难安,想要掐断这个苗头,又深知无法可为,千思万想。

那日曾有过的“或许女子之身被揭穿,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

因为倘若她身份没被揭穿,只依凭她矫饰的身份,此世之中再难有人像他这样对她动心起意,也再难有人会拥有像他这样名正言顺的权威,以及先知,足够理所当然到这般威逼一个已然足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性也绝非纯然善良,会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的宰辅。

他的亲密示好、语言亲近,都无可辩驳地掺杂着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喜怒不定,变化无常,所有的朝臣,包括被握了把柄的她都尤其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在这全天下独一份的、至尊至高的权威面前,他的示爱怎幺可能不包含着浮于表面的男女欺压之下,真正掩盖着的只属于朱叡翊的仗势欺人。

这绝非陆棠棣所想要的。所以她旧事重提,无惧再度触怒于人,即使对方听了已然压着眉眼站起,面上浮出冰寒之色,她也仍坐在位置上不为所动,声音冷静到酷然,让朱叡翊霎时想起记忆中自己死时,病榻旁魂梦一般的陆棠棣漠不关心的语句:“陛下,你病势甚急重。”

她的回复无异于告诉他,陛下,你该去找别人,不要白费心力。

此世彼世他何曾这样被人不留情面地拒绝,况且他自认还是自己护下了陆棠棣一条本该消逝的性命。

翻滚的怒意在心中冲撞不休,逼得他牙齿咬得咯咯响。

什幺温暖、柔和俱都消失不见,推拉试探消散无踪,脑子里接连闪过自己点灯熬油看过的的所有奏报。

他身为皇帝日理万机,闲暇时间何其之少,但因为向来不做无准备之事,此事此情必然不会顺遂,所以还是连夜看完了关乎陆棠棣自己,关乎陆嘉良,关乎陆家辉,关乎陆家所隐匿的一切的由明镜使搜集而来的奏报。而于她而言这全是无用功罢了,她配吗?她需要吗?她才不稀罕这些。

她清高自傲、恃才傲物,全天下就没有什幺她关心的东西,唯一能稍微得她几分注意的,也惟有公务、公务、公务而已。

这样心性冷淡,没有所爱的人,就连相府服侍的诸众都无法成为滞绊她的脚石,说出这话,倘若他气怒已极,牵连相府呢?想必她也只会木着脸说,这也是她无能为力,事已至此吧,况且这如何是她的过错呢?

朱叡翊表情极是诡秘和讥讽地说:“你以为朕给你时日,是为了听这个吗?”

她回答:“臣又能做什幺呢?先前陛下戳穿微臣身份,臣难道想过逃吗?”

意思是再怎样她也无计可施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乃无用之功,天下众口、以退为进只能算临机应变,个人意愿在皇权面前渺不足道,除了正式而严肃地表达自己拒绝的意见,后果如何到底也只能听凭天意了。

朱叡翊同陆棠棣进入书房,相谈不过半刻便甩袖而去,管事嬷嬷不明所以,冒险进来,见家主坐在桌前脸色极是苍白。

她小心道:“家主?”

陆棠棣道:“陛下呢?”

“登车回宫去了。”

陆棠棣轻轻吐一口气,回到今夜另一个目的上去,问:“今夜来的宾客,除了陛下,还有形迹可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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